从1956年穿上军装到今天,我的军旅生涯已经超过半个世纪。在我的藏书中,军人的著作,无论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,都非常令我骄傲。这类书中,居于金字塔顶尖位置的,是为共和国的诞生立下赫赫功勋的一代元戎的著作。
这些开国将帅,我大都只是慕其名知其事,但也有一些,曾经因为这样那样的因缘,我亲身见证了他们工作、生活的片段。每当捧起他们的著作,涌上心头的,就是绵绵不断的对于这些伟大军人的怀念。
我接触最多的元帅
1971年“九·一三”事件后不久,叶剑英受命于危难之际,担任新成立的军委办公会议负责人,开始主持军委日常工作。
我就是在此后不久,第一次走进了叶剑英元帅的家里。但我并不是来执行军事任务,而是为这儿放映的外国电影做同声翻译。
叶帅家的放映厅大约有一百多平方米,简单摆放了七八排椅子,大约有四五十个座位。“今天放映什么电影?”一走进放映厅,我就问那里的工作人员。说实在话,我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,因为这不但是我第一次担任这么高层次领导的同声翻译,而且我似乎对外语已经有些荒疏了。
当时,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影响,我已经好几年没有摸外文了。在不能提前看一遍电影的情况下做同声翻译,难度相当大。为防止现场翻译遇到困难,临出家门时,我在口袋里揣了本英汉词典。
“《丘吉尔》。”那位工作人员回答。
我马上拿出词典,翻到丘吉尔的词条,默默地把词条的内容记在心上。
不久,叶剑英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走了进来。“这位是新来的翻译同志。”有人指着我向叶剑英介绍说。叶剑英很客气地向我点了点头,问:“今天放什么电影?”
“《丘吉尔》。”我连忙回答。
“噢,《丘吉尔》,好啊,二战三巨头之一。丘吉尔的生卒年分别是多少?”
要在平时,我肯定会被问住的。但我刚好提前在随身带去的英汉词典上查到过,所以马上干脆利落地答道:“报告首长,丘吉尔生于1874年,卒于1965年,享年91岁。”
叶剑英没有再问别的问题,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坐到座位中,说:“开始吧。”我感到,他对我的回答还是满意的。
灯光暗下来,在电影放映机有节奏的转动声中,二战风云席卷了那块小小的银幕。我的心轻轻悬起,思维飞快地跟着剧情转动,像攻克难关一样不断克服一个个英语单词、一段段英语对白,把它们迅速转换成汉语。很快我适应了,许多难度很大的台词,我都能准确翻译出来。
电影结束,灯光亮起。这时,我那颗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,我发现,我的头上已经沁出一层细汗。
我在叶剑英家做同声翻译,前后长达3年之久,主要翻译英语和德语电影。每次放映电影,叶剑英都会邀请一些朋友和同事一同欣赏,其中不乏赫赫有名的政治家、军事家、外交家。在放映电影前后,他们还会进行话题广泛、无所拘束的轻松交谈。逐渐地,我意识到,对于叶剑英来说,看电影不仅仅是放松身心,陶冶性情,还是一种特殊的交往交流方式。有一次,我去解放军总医院看病,恰好遇到曾经在叶剑英家做过保健工作的马望兰。她告诉我,“四人帮”横行时期,到处弥漫着风声鹤唳的气息,身处高位的叶剑英也不得不处处小心,甚至家中电话机的位置稍有变化,也会引起叶剑英的警惕。在这种情况下,看电影就成了叶剑英与自己信赖的老同事老朋友交流信息、沟通想法的重要方式。
正是由于我和叶帅的家庭有着比较广泛的联系,所以,在我收藏叶帅盖章书的过程中,虽然遇到了一个意外,但最终仍然修成了正果。我先是委托叶帅办公室张主任在我购买的《叶剑英选集》(人民出版社1996年3月第一版)上盖章,结果他把“中央军事委员会叶剑英副主席办公室”的圆形公章盖了上去。我没有气馁,接着又把这本《叶剑英选集》转给叶帅的侄子叶选基。1998年11月30日,这本书又盖上叶剑英的私章,回到我的手中。
走错门走到了徐向前家
北京后海附近幽深曲折的一条条胡同,不但牵系着我对叶剑英元帅的思念,而且牵连着我和另一位元帅的因缘巧合。
那天,是我第一次去叶剑英家。出发前,为了不走错路,我专门问了曾经去过叶剑英家的老同志,把他们说的路线详细记在本子上。可是,真的到那儿时,我还是迷惑了。寂静的巷道,相似的院落,究竟哪个才是叶剑英的家呢?眼瞅着暮色四垂,华灯初上,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。没有办法,我只好硬着头皮敲响了其中一户人家的门扉。
“你找哪儿?”
那是两扇铁门,严严地关着。听到我的敲门声,铁门上狭窄的瞭望孔打开了,里面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。
“请问,这是叶副主席的家吗?”
“不是。”
“我是总参的,来执行任务,请问叶副主席家是哪个门?”
听说我是总参的,瞭望孔里的战士略微放松了一些,伸手指了指斜对面的一个院落:“那一家。”
从那天晚上起,我开始为叶剑英做同声翻译工作。但我时常会想,我曾经走错的那一家究竟住着谁?能住在叶剑英的对面,一定也是位了不起的大首长了。和叶剑英家的工作人员逐渐熟悉后,有一次,我决定满足自己的好奇心。
“对门是谁的家呀?”我问。
“你不知道吗?那是徐帅的家。徐向前元帅。”
真没想到,一条巷子居然住着两位元帅,而且还是比邻而居。中国人讲究“居必择邻,游必就士”,可见二位老帅的融洽和默契。
1977年,为了肃清林彪、“四人帮”的余毒,加强整军建军,在叶剑英的主持下,徐向前被任命为军委战略委员会主任。这一职务一直伴随着徐向前,直到他1990年去世。我由于从事国际战略研究,曾经多次为徐向前提供战略研究资料。因为这些原因,我和徐向前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也有了一些联系。
我所收藏的《徐向前军事文选》,上面的印章,是徐向前的儿子徐小岩帮助盖的。徐小岩也是一位解放军的将军,曾经将他的著作《信息作战导论》(解放军出版社2000年8月第一版)签名赠我。同样,通过徐小岩,2004年9月21日我又得到了徐向前夫人黄杰亲笔签名的摄影集《徐向前和黄杰》(长城出版社2001年11月第一版)。这本书上还钤盖了徐向前和黄杰的印章。有意思的是,同样是徐向前的印章,《徐向前军事文选》上的印章是阴文的,《徐向前和黄杰》上的印章是阳文的,二者的字体字形几乎完全相同,构成了一个阴阳互补、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的整体。
2007年6月18日,黄杰同志在北京逝世,享年98岁。
我和陈昊苏的“秘密协定”
1996年7月,在一次会议上,我遇到了陈毅之子、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会长陈昊苏。由于都是从事外交工作,我和陈昊苏比较熟悉。我说:“十大元帅中,我最早知道的是你的父亲。说起来,我还曾经是你父亲的市民呢。”——1949年5月上海解放时,我只有10岁,而上海解放后的第一位市长就是陈毅。
“我对你父亲印象最深的,还是在外交战线。他是元帅,又是诗人。所以他在外交中,既有元帅直爽豪迈、横扫千军的一面,也有诗人激情澎湃、机智幽默的一面,给人的印象太深了。”我对陈昊苏说。
陈昊苏说:“确实,我父亲恐怕是世界上惟一的既是元帅又是诗人的外交部长了。”
“你记得吗?1965年9月29日,他在外交部的一次记者招待会上,说我们等候美国人打进来,已经等了16年,我的头发都等白了。那个气概,震古烁今。”
陈昊苏当然记得。不但陈昊苏记得,凡是老资格的外交工作者几乎都记得,因为那是一次令世界惊叹的成功的记者招待会。
“各位记者阁下,你们可要警惕。你们到中国来,要当心被‘洗脑筋’啊!”
这是陈毅的开场白。当时,西方国家常用“洗脑”一词来歪曲丑化中国,陈毅信手拈来,诙谐地加以回敬,同时使严肃紧张的气氛顿时变得放松。
当日本记者打听中国发展核武器的情况时,陈毅诙谐地说:“中国已经爆炸了两颗***,我知道,你也知道。第三颗***可能也要爆炸,何时爆炸,你们等着看公报好了。”幽默的话语,引得满堂记者大笑。但陈毅非常清楚世界人民特别是受过核武器伤害的日本人民的担心,他接着说:“中国保证任何时候不首先使用***。我们的核武器只用于防御。”
面对各种挑剔的问题,陈毅胸有成竹,从容不迫,立场坚定,旗帜鲜明,充分展示了新中国坚强无畏、豪迈乐观的精神面貌。
“当时,我正在我国驻民主德国使馆工作。看到这次记者招待会的文件后,我们都备感振奋。在我的印象中,外交场合中如此慷慨激昂而又透明坦率的讲话,在国际上都是罕见的。”
“的确,当时的外国驻北京记者也普遍认为,我父亲的讲话,是他们在职业生活中所经历的最激昂的讲话。”陈昊苏说。
在谈到我的藏书爱好后,我发现陈昊苏对我的爱好很感兴趣,于是说:“搞外交的,既讲究公开发布新闻公报,也讲究密约。我们能不能订个秘密协定?”
“什么秘密协定?”
“请你送给我一本陈老总的著作,盖上他的印章。”我故意压低声音说:“悄悄地,不要让别人知道。”陈昊苏笑了:“没问题。一言为定。”
不久,我收到了钤盖两枚陈毅印章的《陈毅诗词全集》(华夏出版社1993年2月第一版),其中一枚镌刻的是陈毅的字“仲弘”。陈昊苏还附上一信:“秘密协定已经履行,敬祝建军节快乐!”落款时间是“1996年8月1日”。
《陈毅诗词全集》不但汇集了这位元帅诗人的华彩篇章,而且凝聚了陈毅夫人张茜的全部心血。陈毅去世后仅70天,张茜也被确诊肺癌。张茜“强扶病体理遗篇,争取分阴又一年”,倾尽全力编辑整理陈毅诗词。可惜没等到出版,1974年3月20日,张茜也离开了人世。1977年5月,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张茜整理的《陈毅诗词选集》。1993年2月,陈昊苏对全书的编排结构作了进一步调整,增加了陈毅早期诗作,并更名为《陈毅诗词全集》,由华夏出版社再次出版。
这是那年建军节,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。
摘自《藏书·记事·忆人》 熊光楷著 新华出版社 2008年版 38元